袮的旨意、我的意思

當夜風拂過橄欖樹葉,客西馬尼園裡傳出一聲低語:「我父啊,倘若可行,求你叫這杯離開我。然而,不要照我的意思,只要照你的意思。」(馬太福音26:39)那是一句極柔軟的禱告,卻也帶著極深的掙扎。那一夜,耶穌面對的,不只是將臨的十字架,而是那種人性最深的張力——在神的旨意與自己的意思之間,仍然選擇順服。這一句禱告,在我心裡停留許久。因為在每個關鍵時刻,我似乎都被同樣的問題追問:什麼是神的旨意?什麼是我的意思?當兩者相碰時,我能否真的放下自己,讓祂的旨意成就?

聖經說,神的旨意並非一紙命令,而是出於祂完美智慧與愛的計劃。祂的旨意可能透過經文、禱告的引導、生命中的事件,或屬靈同伴的提醒而顯明。它不是遙遠的理論,而是一種活著的現實。耶穌面前的十字架,看似殘酷,卻正是救贖的路。若從心理學的角度來看,這種順服就像是一種「超越自我」的視野。認知行為療法提醒我們,有時要學會跳出當下情緒的泥沼,以更長遠的價值來引導行動。神的旨意正是這樣的視角——它帶我們離開一時的衝動與恐懼,讓我們看見更深的愛與意義。

而「我的意思」,則是另一種聲音。那是人心裡真實的渴望與害怕的總和。當耶穌說出「求你叫這杯離開我」的時候,祂顯露了人性最柔軟的部分——對苦的畏懼,對未知的焦慮。這不是軟弱,而是一種真實。每個人都有這樣的時刻,當壓力、失落或痛苦臨到時,我們的本能都會想逃離。那是「戰或逃」的反應,是人性自然的防衛機制。我有時也會想追求穩定的職位或更高的薪水,好讓自己覺得有價值;但也許,神的旨意卻是讓我留在一個看似平凡的崗位,去學習服事與謙卑。於是我開始明白,這份拉扯,其實是「小我」與「大我」的對話——我的意思總是想掌控,而神的旨意,邀請我信靠。

然而,當祂的旨意與我的意思不同時,該怎麼辦?耶穌的禱告給了我答案。祂先誠實地說出自己的渴望,再選擇順服。這不是一種消極的讓步,而是一種有意識的交託。心理學裡有一種治療法叫「接受與承諾療法」(ACT),教人面對內在的矛盾,不否認、不壓抑,而是學習與之共存,並根據自己核心的價值行動。信仰的順服也是如此:不是假裝沒有掙扎,而是帶著掙扎仍然選擇信靠。聖經在羅馬書12章2節說:「不要效法這個世界,只要心意更新而變化,叫你們察驗何為神的善良、純全、可喜悅的旨意。」這是一條漫長的路,要透過不斷的更新,才能辨識出那真正屬於神的聲音。

我曾以為,只要有信心,就能完全交託。但後來發現,信心不是一種瞬間的放下,而是一場需要行動的旅程。希伯來書說:「信就是所望之事的實底,是未見之事的確據。」信心幫助我們相信神的旨意必定有祂的美意,即使我們仍在霧中前行。然而,若信心只停留在口裡,便難以長久。耶穌的汗如血滴,提醒我真正的信心總伴隨掙扎。那是一種被生活磨練出的信心:透過每日的禱告、靈修、團契的同行,甚至透過心理的自我整理,慢慢學會讓神的旨意滲入生活的每個決定。

有時我會對自己說:「我不是耶穌,我做不到。」是的,祂是完全的神,也完全的人,而我們只是有限的受造者。我們會害怕、會退縮、會誤解神的心意。但正因如此,恩典才顯得如此真實。大衛曾逃避、彼得曾否認,卻都在悔改中重新站立。心理學稱這為「自我慈悲」——懂得原諒自己,從軟弱中學習。信仰裡的恩典,正是這樣的邀請:不是要求完美,而是呼喚我們再次回到神的懷裡。每一次選擇「祢的旨意」,哪怕只是一個小小的決定,都是一次成長的轉向。

在反思中,我慢慢體會到,神的旨意與我的意思之間的張力,並非詛咒,而是恩典的開始。那拉扯使我不再只聽見自己的聲音,也開始學習聆聽祂的聲音。耶穌的那一句禱告,並沒有讓苦杯消失,卻讓苦杯成為救贖的路。也許我們的生命裡,也有各自的杯——那些痛苦、失落、或未被理解的時刻。但當我們願意說:「不求這杯離去,只求祢的旨意成就」,我們就踏入了另一種自由。

信仰的成熟,或許不是再沒有掙扎,而是在掙扎中仍願意愛、願意信、願意走下去。就像那夜的耶穌,雖然孤單,卻依然舉目向天。祂的順服開啟了復活的光,也提醒我:生命的豐盛,不在於我的意思得成,而在於祢的旨意成就。

林木人

仍在爭扎

“扮工”,假裝上班公司

在這個時代,「扮工」已經不再只是茶水間的笑話,而是一面照出社會焦慮的鏡子。那個在內地瘋傳的「假裝上班公司」——三十塊錢一天、包午餐、包巡查、包有人問你:「今天工作忙不忙?」——聽起來像一齣荒謬劇,但荒謬的往往最真實。因為對某些人來說,這不只是演戲,而是一種生存方式,一種在失序世界中維持尊嚴的微妙掙扎。

根據多家媒體報導,包括《香港01》、《搜狐》與雅虎新聞在內的多個消息來源指出,這些「假裝上班公司」確實以每日約 29.9 至 30 元人民幣 的價格營運。使用者需自費才能「上班」,費用包含簡餐、辦公桌、巡查與模擬工作氛圍,有的甚至提供「上司」或「同事」角色配合。換言之,這三十塊錢真的是由參加者自己掏出,用來買一場關於工作的幻覺。雖然部分報導質疑此類公司真實存在與否,但無論是真是假,它折射出的現象卻真實得令人心酸:在這個時代,人們寧願付錢,也要維持「我還在上班」的假象,哪怕只是為了不讓家人失望,或逃避失業的羞恥感。

有趣的是,這種「扮工」現象早就存在,只是以前我們叫它「撐住」。上班族在冷氣房裡假裝打字、拉高螢幕亮度,假裝有事可做,其實只是用行為上的「忙碌」去掩飾內心的「空」。心理學上,這是一種防衛機制,一種「我不敢承認自己無力,但至少我還在努力」的自我暗示。弗洛伊德可能會說,這是潛意識為了逃避焦慮的妥協;而Leon Festinger的認知失調理論更能精準地解釋:當我們不再相信這份工作有意義,卻又需要維持「我還是個有用的人」的形象時,只能靠這場扮演去調和內外的落差。

Z世代把這種「扮工」演繹成另一種態度。他們不是真的懶,而是看穿了「努力等於成功」這個神話的虛假。對他們來說,「扮工」有時是一種靜默的抗議——像「安靜辭職」(quiet quitting)那樣,用最小的努力去對抗最荒謬的制度。他們習慣於資訊爆炸的時代,懂得選擇、懂得拒絕、也懂得自保。所謂「冷漠凝視」(Gen Z Stare),其實不是無動於衷,而是一種無聲的質問:「這樣的工作,真的值得我全心投入嗎?」

而上一代的打工仔,對這一切往往感到困惑甚至不安。他們出身於經濟上升期,信奉的是「努力不會白費」、「忠誠會有回報」。對他們而言,工作不只是賺錢,更是一種身份的認同,一種「我是誰」的證明。面對年輕一代的「扮工」,他們或許會搖頭:「依家啲後生唔識捱。」但其實,他們當年也有過自己的「扮工」,只不過那是一種對現實的沉默服從,而非公開的抵抗。

世代之間的張力,其實不是誰對誰錯,而是價值觀的重組。
Z世代活在一個AI取代人、工作不再穩定的時代,他們比任何人都明白:努力不一定能換來安全感。而上一代則活在「有工返就好」的信念裡,覺得工作本身就是恩典。當這兩種信念碰撞,「扮工」便成為一種微妙的對話:一方在假裝堅強,另一方在假裝順從。

也許,「假裝上班公司」的出現,正是這場對話的極致諷刺。那些花錢去「假裝上班」的人,不是真的在演戲,而是在用行動告訴我們:這個世界對「無工可返」的恐懼,比任何經濟指標都真實。那三十塊,不只是門票,而是對「我還是社會一份子」的微弱祈求。

從心理層面來看,「扮工」既是逃避,也是求生。它讓人暫時避免面對失業、無力感、與他人比較的羞恥;但長遠來看,它可能會侵蝕自我,讓人習慣於在假象中尋找安慰。馬斯洛說,人最終會追求自我實現,可在這個疲憊的時代,太多人連安全感都捉不住,又談何理想?

或許,與其責怪那些「扮工」的人,我們更應該問:是什麼樣的制度、文化與恐懼,逼得人們連「不上班」都要假裝?有時候,「扮工」不只是逃避現實,而是現實的另一種樣貌。

林木人
辦工

WFH (Work from Home) or WAH (Work at Home) 的反思

家需要愛,而不是工作。這句話看似溫柔,卻像一面鏡子,照見了許多人心裡的疲憊與迷失。  

在這個節奏快得讓人幾乎忘了呼吸的時代,工作已不再只是謀生的手段,而成了一種存在方式。手機訊息不斷跳出,郵件提醒聲此起彼落,會議像潮水一樣一波接一波。當我們終於走進家門時,身體回來了,心卻還在那個永無止境的「待辦清單」裡。  

想像一下,回到家後的那一刻,你只是想坐下來喘口氣,卻又被螢幕的亮光吸引。孩子在旁邊喊:「爸爸你看!」你應了一聲「等一下」,但這個「等一下」,往往一去不回。伴侶想說些話,你的眼神卻仍停在那封郵件上。家,漸漸變得安靜——不是那種平和的安靜,而是有距離的沉默。  

心理學家說,家應該是一個人心靈修復的空間,是能讓我們卸下偽裝、被理解、被擁抱的地方。可是當工作入侵家門,家的氣息就開始改變。那種改變不會立刻察覺,而是悄悄滲進細節裡——一頓被打斷的晚餐、一場沒能完成的對話、一個忘了擁抱的夜晚。久而久之,愛變得稀薄,家成了工作延伸的角落。  

這幾年,「WFH」(Work From Home)與「WAH」(Work At Home)成了許多人的日常。乍看之下,它們像是同一件事——在家工作。但其實兩者之間,有一條看不見的分界線。WFH 是一種被時代推動的工作模式,是在家中臨時開闢的辦公空間,試圖模擬職場節奏;而 WAH,更像是一種生活方式,它不僅把工作搬進家裡,還讓家的角色逐漸模糊。當客廳成了會議室、餐桌成了辦公桌、孩子的聲音成了背景雜音,家的靈魂也被重新定義。  

這種「空間重疊」的現象,讓人產生一種錯覺:我們似乎離家更近了,卻離愛更遠了。因為當工作無所不在,家的邊界便不再清晰,休息也變得有罪感。你可能一邊煮飯、一邊開線上會議;一邊陪孩子寫功課、一邊回覆郵件。表面上效率更高了,實際上,我們的心被撕成了兩半——一半在履行責任,另一半在懷念那個「下班就能真正回家」的時代。  

我們常以為,帶工作回家是一種負責任的表現,是對家庭更好的保障。事實上,那有時只是焦慮的偽裝。努力過了界,關係就會變得吃力。有人說:「努力不是錯,但若努力到忘了愛,便失去了初衷。」  

一位母親曾告訴我,她每晚都在孩子入睡後繼續打報告,直到某天孩子在學校畫了一幅畫——畫裡有爸爸、有寵物,唯獨沒有她。那一刻,她突然明白:她雖然在家,但卻早已缺席。  

家庭需要的不是我們的身影,而是我們的「在場」。不是那種邊滑手機邊聊天的在場,而是真實的、專注的、溫柔的陪伴。當我們的心從工作中抽離,重新看見家人的眼神,我們才會發現,愛的溫度一直都在,只是被壓力暫時遮住了。  

我記得一位工程師朋友的故事。他總說:「我只是想多做一點。」他覺得那是愛家的一種方式。直到有一天,孩子看著他說:「爸爸,我不喜歡你的電腦。」那句話讓他愣住了。從那天起,他訂下了一條規則:晚上七點以後,不談工作。剛開始不習慣,總覺得時間不夠用;但幾個星期後,他發現家裡變得不一樣了。孩子笑得更多,妻子說話也多了,而他自己,竟比以前更快樂、更有創意。  

原來,當我們把時間還給家,家就會回饋給我們真正的能量。  

WFH 帶來了便利與自由,也帶來了新的挑戰。它模糊了「工作」與「生活」的界線,讓我們更需要自律與覺察。當我們學會在電腦關機的那一刻,真正切換成家庭的角色,WFH 就不再是侵蝕,而是平衡。反之,如果我們讓工作無限延伸,讓家變成另一個辦公室,那麼「在家工作」最終只會變成「永遠在工作」。  

讓家回到愛的本質,不是靠改變環境,而是靠選擇心態。可以試著在下班後關掉通知,放下電話;讓餐桌上的對話不再被會議插入;為家人創造一個只有彼此的時間——不多,但真誠。這些小小的決定,是重建家的起點。  

家不需要完美,它只需要被愛。  而愛,往往存在於那些看似微不足道的時刻——一個問候、一個笑聲、一個不被打斷的眼神。當我們願意放下「工作裡的自己」,家庭便會迎回那個「真實的你」。  

工作讓人活得踏實,但愛讓人活得有溫度。  我們努力工作,不是為了犧牲家,而是為了讓家更幸福。當你推開家門的那一刻,請放下電腦,讓愛重新進來。讓孩子的笑聲取代通知聲,讓餐桌成為彼此的港灣。  

家需要愛,而不是工作。 因為工作的目的是生活,而生活最美的部分,是那個等你回家的擁抱。  

林木人  

修身,齊家

外國的月亮真的比較圓嗎?

林木人|中秋節隨筆

夜深時,總有一句話在腦海裡浮現——「外國的月亮比較圓。」這句看似俏皮的諺語,卻像一面靜默的鏡子,照見人心深處那份永不止息的嚮往。我們總以為別處更美,別人的人生更好,別人的月亮更圓。可是,月亮從未改變,只是我們看它的角度不同。

這句話最早出現在上世紀中國社會的變遷中。當西方科技與思想湧入,人們在震撼與自卑之間搖擺。月亮,本是一樣圓的,但「外國的」三個字卻讓它被賦予了光環。這光環的形成,其實與心理學中的「新奇偏誤」(Novelty Bias)有關——人類天生對陌生的事物充滿興趣與渴望。每一次探索、每一次未知,都會激發大腦釋放多巴胺,讓人誤以為新鮮就是美好。於是,當我們仰望別人的天空,總覺得那裡的月亮更明亮。相反地,對於熟悉的風景與事物,我們因為太習慣,失去了驚嘆的能力。這種心理傾向,正如俗語所說——「熟悉會生厭」(familiarity breeds contempt)。

心理學家 Leon Festinger 在 1954 年提出「社會比較理論」(Social Comparison Theory),他指出人類評價自我的方式往往是透過與他人比較。我們最常進行的,是所謂的「向上比較」(Upward Comparison):看著比自己更好的人、更理想的生活、更璀璨的世界,心裡既羨慕又失落。在這個全球化的時代,我們每天都被「更好」包圍著——社交媒體的影像、異國的微笑、被濾鏡修飾的街巷,使我們產生一種無形的相對剝奪感(Relative Deprivation)。我們擁有的並不少,但比較之下,卻總覺得自己不夠。

粵語裡的一句俗語「隔籬啲飯香啲」(隔壁的飯更香),或許是最貼切的比喻。那飯,無非也是米與水,但香氣穿過牆,總比自己碗裡的更誘人。這種錯覺,正是心理學中的「可得性啟發法」(Availability Heuristic)在作祟。人腦傾向依賴最容易回想的畫面作出判斷。隔壁傳來的笑聲、飯香、燈光,都成了幸福的象徵,而自己的生活,因為看得太近、太真實,反而顯得平淡。心理學家 Kahneman 與 Tversky(1973)在研究中指出,人類往往會用有限的印象來建構現實,因此我們看到的只是「隔壁飯的香氣」,卻忽略了柴火、油煙、洗碗的辛勞。

哈佛心理學家 Daniel Gilbert 進一步指出,人類的大腦有一種「影響偏誤」(Impact Bias)的傾向——我們高估新事物對情緒的長期影響,卻低估了自己「適應」的能力。搬到新地方、換了新工作、開始新的生活,一開始的確令人興奮,但不久後,熱情會慢慢退去,剩下的,是一樣的日常。月亮仍是那輪月,只是光影變了,心境變了。幸福,從來不是換了地方就能找到的結果。

在現代消費社會裡,這種心理傾向更被巧妙地利用。品牌與廣告深諳人性,於是「義大利設計」、「法國進口」成了信任的符號。這就是所謂的「光環效應」(Halo Effect):一個正面特質足以讓整體評價提升,即使實際品質相仿(Kahneman, Thinking, Fast and Slow, 2011)。我們因此願意為幻覺買單,心安理得地相信外來的就是更好。

然而,真正的課題,不在於拒絕新鮮或比較,而是學會在「欣賞他人」與「肯定自己」之間取得平衡。心理學提供了幾個實際的方向。其一是「感恩練習」(Gratitude Journaling),每天記下三件讓自己感激的事——關於自己、關於生活、關於這片土地。感恩能讓我們重新看見日常的光。其二是「認知重構」(Cognitive Restructuring),當心裡響起那句「外國的月亮比較圓」時,不妨停一停,問問自己:「真的是它更圓嗎?還是我沒看見它的陰暗面?」最後,也可以試著增加對本土的「曝光度」,走入街巷、傾聽故事、重新發現這片土地的美。當你了解得更多,幻覺自然會淡。

心理學家 Martin Seligman 在「正向心理學」(Positive Psychology)的研究中提到,幸福並非比較的結果,而是我們如何看待當下、如何回應生命此刻的光與暗。幸福的本質,從不是外在條件的排列組合,而是一種心的視角,一種懂得停下來欣賞的能力。

月亮,無論在何方,都有圓、有缺。圓的是形,缺的是心。我們所仰望的,不只是天上的月亮,更是心中的倒影。或許,當你再次抬頭,看見夜空那抹柔光時,你會發現——原來,自己頭上的那一輪月,也挺美的。🌕

林木人

中秋節快樂、感恩

愛人用物vs 愛物用人——心理篇

在這個急速運轉的世界裡,我們常常不知不覺走到一個岔口:究竟,我們是把人放在最核心的位置,用物品來成全人?還是把物質當作最終的目標,把人變成達成物的手段?

這是一個簡單卻深刻的對比——「愛人用物」與「愛物用人」。前者強調「人」才是主體,物品只是工具;後者則顛倒了秩序,把「物」放在上位,把「人」當作可以取代的零件。這樣的抉擇,不僅是價值觀上的差異,更直接影響心理健康、人際關係,甚至社會氛圍。

「愛人用物」源自人本主義的精神。愛與關懷首先投注在「人」身上,而物品只是幫助我們表達、加深、維護這份連結的工具。想像一位父母買了一個昂貴的玩具,不是因為玩具本身,而是因為它能拉近親子互動,創造共同的歡笑。這正如馬斯洛需求理論中所說,物質滿足只是基礎,真正的核心是歸屬感與自尊。

而「愛物用人」卻是相反的邏輯。當物質被推到中心位置,人就被縮減為「達成目標的工具」。比如企業老闆為了利潤,榨乾員工的時間與精力,把「人力資源」當成可替換的耗材。這樣的心態,正好反映了行為主義的工具性條件反射:人不再是「人」,只是完成任務的手段。

從依附理論來看,「愛人用物」能幫助人建立安全的情感連結。當我們以人為本,用物品和行動來鞏固關係,便能促進 oxytocin(催產素)的分泌——這種「愛的荷爾蒙」能減壓、帶來安全感,讓孤單感下降。長期研究早已證明:幸福不是財富,而是關係的質量。

反之,「愛物用人」容易帶來疏離和物化。當人際互動淪為「交易」,人會感覺被利用,進而形成焦慮或逃避的依附模式。職場上這樣的例子比比皆是:員工被當作零件時,結果就是離職率高、士氣低、情緒耗竭。再從認知失調的角度看,「愛物用人」的人往往要不斷為自己辯解,麻醉內心的道德不安。長遠下來,會產生一種深層的空虛感,甚至人格上的扭曲。而「愛人用物」卻能促進正向循環:你投放愛,愛就回來。

心理學提醒我們,人類最深的需求不是財富與物,而是愛與歸屬。過度「愛物用人」或許能帶來短暫的成就感,卻換不來內心的滿足。馬丁·塞利格曼在 PERMA 模型中清楚指出:幸福的核心是正向的人際關係,而不是一時的快樂或成就。

更重要的是,「愛人用物」能鍛造出真正的韌性。當人生遭遇風暴,物質可能失去,但人與人之間的支持卻能成為我們重新站起來的力量。神經科學研究也顯示,真實的社會連結能啟動大腦獎勵系統,帶來比物質刺激更持久的快樂。

家庭教育也一樣。父母若只用玩具「收買」孩子,孩子學到的是交易邏輯;但若父母把愛放在前面,孩子得到的是安全感與情緒調節的能力,這會成為他一生最寶貴的資產。

「愛人用物」與「愛物用人」背後,反映的是我們如何看待生命的秩序。當我們選擇以人為本,不僅自己更快樂,也能讓社會更和諧。真正的豐盛,不在於我們手裡有多少東西,而在於我們心中珍惜多少人。

在物質豐裕、情感卻匱乏的年代,或許我們都需要提醒自己:人,永遠比物更重要。

林木人

愛人如己

一棵樹,一段情

在愛民邨的綠蔭深處,那棵細葉榕樹矗立了半個世紀,像一位沉默的守護者,靜靜地陪伴著世代的居民。它從一株幼苗開始,緩緩伸展枝葉,枝幹粗壯如鐵臂,葉片繁茂如綠雲,遮蔽了八層樓的高度。年復一年,它為孩子們的嬉戲提供庇蔭,為老人們的閒聊灑下斑駁的光影,為疲憊的歸人帶來一絲涼意。它的根深扎在土壤裡,不僅汲取養分,更紮根在人們的心田,成為愛民邨不可或缺的風景,一段無聲的情誼。

我雖然不是在那裡成長,但第一次看到這棵榕樹,已深深愛上了它。那並非單純因為它的壯麗,而是因為它散發出一種說不出的親切感。站在樹下,彷彿能感受到它默默守護居民的歲月,也能想像多少歡笑與淚水曾在這片樹蔭下流轉。那是一種跨越時空的情感連結,讓一個外來人也能被深深觸動。

多少個颱風來襲,它都巍然不動,像一位老友,默默承受狂風暴雨的考驗。居民們回憶起那些日子:在樹下避雨的孩童笑聲,在樹蔭下閒話家常的鄰里溫情,在樹旁散步的孤獨身影。它帶來的不僅是物理上的庇護,更是情感上的慰藉——那種被守護的安心,那種被包容的溫暖。細葉榕的枝葉,彷彿是歲月的織錦,記錄著邨民的喜怒哀樂:新生兒的啼哭、戀人的低語、離別的淚水。它見證了生命的輪迴,卻從不言語,只以綠意回應人間的喧囂。

然而,颱風樺加沙的怒吼,終於打破了這份寧靜。那一夜,風如野獸般咆哮,樹幹在劇烈的搖晃中傾斜,根系被連根拔起,轟然倒下。遊樂場旁的空地上,只剩斷枝殘葉,散落一地綠色的遺憾。居民們醒來時,目睹這一幕,心如刀絞。「這棵樹那麼美那麼大,好可惜啊!」有人在社交平台上感慨;「它熬過了那麼多颱風,這次卻撐不住了,好傷心!」另一位鄰居嘆息。更多人則懷著不捨,喃喃道:「希望能救回這棵老樹,細葉榕的生命力很強的。」是的,不捨如潮水湧來,因為這不僅是一棵樹的倒下,更是半世紀情感的崩塌。那陪伴的影子,那守護的蔭涼,那帶來的溫情,都在風中消逝,讓人忍不住回首,淚眼婆娑。

但生命從不輕言結束。細葉榕的韌性,如同居民的希望,總能在廢墟中萌芽。或許,我們能將它扶起,重植根基,讓它繼續守護這片土地。繼續那段情,繼續那份庇蔭,讓綠意重生,讓回憶永存。一棵樹,一段情——它教會我們,縱使風雨無情,人間仍有不滅的情。

林木人
人間有情

阻唔到個地球轉

「呢個世界有好多嘢等你去做,唔好要個世界圍住你轉,係你圍住個世界轉!」呢句說話,聽落可能似一句勵志口號,但愈細味,就愈發現背後有一種生活嘅智慧。好多時候,我哋習慣咗期待世界遷就我哋,當遇到困難,就會心裡抱怨「點解咁唔公平?」然而,心理學提醒我哋,真正嘅力量,唔係喺世界點樣對待你,而係你點樣選擇面對世界。

心理學家朱利安·羅特(Julian Rotter, 1954)提出過「控制點」理論,如果一個人覺得一切都掌握喺外界手裡,就容易產生無力感,好似人生淨係被推住走;但如果相信自己嘅行動能夠影響結果,就會自然更積極、更有方向感。哈佛大學嘅 Grant Study(成人發展長期研究)同樣印證咗呢點:那些積極參與社交與工作的人,晚年報告嘅幸福感,明顯高於自我封閉的人。換句話說,「圍繞世界轉」並唔係一句空話,而係有科學支持嘅成功策略。

生活中嘅例子其實好簡單。當有人遇上挑戰,有人選擇抱怨,有人卻選擇思考「我可以做啲咩嚟改變?」呢種差異,來自心理學所講嘅「成長心態」與「自我效能」。卡羅爾·德韋克(Carol Dweck)提出,能力唔係一成不變,而係透過努力不斷成長;阿爾伯特·班杜拉(Albert Bandura)則提醒我哋,相信自己做到,先有堅持落去嘅力量。事實上,一項發表於《Journal of Personality and Social Psychology》嘅 meta-analysis 分析咗二百幾項研究,結果顯示愈係主動參與世界嘅人,焦慮同抑鬱嘅風險愈低。心理學講得好清楚:當你選擇走出去,世界會以另一種方式回應你。

但「走出去」唔一定要大動作。馬丁·塞利格曼(Martin Seligman),正向心理學之父,建議每日做一啲細細的積極行動,好似今日試吓聯絡一位老朋友,又或者挑戰一個新嘅小目標。呢啲細步,會變成習慣,慢慢改變我哋睇世界嘅眼光。認知行為療法(CBT)亦提供咗一個實用嘅提醒:當腦入面浮現「世界唔俾我機會」嘅念頭時,可以換成「我能夠創造機會」。斯坦福大學的實驗甚至指出,只要每日願意主動探索,無論係旅行、志工服務、甚至簡單的學習新技能,幾個月後自我效能分數都會有明顯提升。

所以,生活唔係等世界推動你走,而係由你去揸舵,去決定方向。就好似坐船,等風嚟未必會起航,但如果你肯打開帆,世界嘅風向就會帶你去到更遠。唔好再等,試吓由今日開始,主動走一步。你會發現,世界原來比你想像中更大,而你自己,亦會比想像中更強大。

林木人
圍住個地球轉

人不為己,天誅地滅?—-利他主義與犧牲奉獻

在人類的道德與信仰旅程中,「利他主義」與「犧牲奉獻」這兩個詞常常交錯出現。它們都指向一種「為他人而活」的生命姿態,但若仔細分辨,卻存在微妙的差異。心理學提醒我們,這些行為背後可能來自共情、社會進化或自我價值的建構;神學則指出,真正的利他與犧牲並非單純的「道德高尚」,而是源於上帝的愛在我們心中的運行。耶穌曾說:「人為朋友捨命,人的愛心沒有比這個大的。」(約翰福音15:13)這節經文將「犧牲」推向了極致,卻同時揭示了利他的本質——愛。本文嘗試整合心理學與神學的視角,探索利他主義與犧牲奉獻的相似與差異,並思考它們在人性與信仰中的意義。

不論是心理學還是神學,利他與犧牲都有一個共同的核心:出於愛的無私行動。心理學上,丹尼爾·巴森(Daniel Batson)的「共情-利他假設」指出,人們在面對他人痛苦時若產生真實的共情,就會自然驅動無私的行動。這種行動往往不計回報,甚至帶來個人的損失,這正與「犧牲奉獻」的精神相呼應。神學則揭示了更深的層面。保羅在《腓立比書》2:4提醒我們:「各人不要單顧自己的事,也要顧別人的事。」這不僅是一種倫理的呼籲,更是信仰生命的召喚。利他不只是心理反應,而是聖靈在心中使我們學習基督那「降卑自己,順服至死」的愛(腓立比書2:8)。因此,無論是利他還是犧牲,它們都被社會與宗教視為高尚的美德。父母為子女無怨無悔的付出、陌生人之間的善舉,既是心理學所謂的「親社會行為」,也是神學眼中的「基督愛的彰顯」。

然而,雖然利他與犧牲共享同一核心,但它們在程度、動機與代價上卻有明顯不同。利他可以是日常生活中的小善意——幫助一個需要幫忙的人、對陌生人微笑。心理學研究顯示,這些微小的善舉能帶來積極情緒回饋,提升個人幸福感。而犧牲奉獻則更強調「舍己成全」的深度,例如戰場上為同袍擋下子彈,或父母放棄自身夢想以供養孩子。這些行為往往帶來不可逆的損失。

利他也常常被理解為出於純粹無私的動機——共情或道德責任感。康德曾強調,真正的道德行動是「出於對道德律的尊重」。然而,犧牲奉獻的動機卻更為複雜。它可能源於愛,也可能夾雜社會期望或宗教責任。例如,有人因信仰選擇放下自身利益,甚至生命,這既是信心,也是對群體與使命的回應。代價上的差異更為明顯。利他行為通常僅帶來有限成本,而犧牲奉獻往往是徹底的放棄。在心理學裡,若犧牲過度,可能引發「照顧者倦怠」或「失衡關係」;但在神學中,犧牲卻被賦予救贖意義,因為基督的十字架就是最終的犧牲。這正是心理學與神學的張力:前者關注心理健康與關係平衡,後者則指出犧牲能轉化為永恆的價值。

心理學告訴我們,人性同時包含自利與利他的傾向。進化心理學認為,利他行為有助於群體存活,因此人類在演化過程中被「設計」為能夠利他。但這種利他往往有限,受親近程度與互惠條件所影響。神學卻指出,真正的利他與犧牲並不僅是演化的結果,而是上帝的形象在人身上的反映。《約翰一書》4:19說:「我們愛,因為神先愛我們。」這意味著,人之所以能利他、能犧牲,是因為首先經歷了從神而來的愛。心理學解釋了人為什麼能利他,因為我們具備共情能力與社會性;神學則回答了人為什麼應該利他,因為這是神聖愛的流露,呼應基督的榜樣。

在教育、牧養或心理輔導中,我們需要區分利他與犧牲的健康界線。心理學提醒我們,過度犧牲可能導致關係中的壓迫與自我耗竭;神學則教導我們,真正的犧牲並非自我毀滅,而是出於愛與自由的選擇。耶穌的犧牲不是被動的,而是「為我們捨己」(加拉太書2:20)。因此,在實踐中,我們應該鼓勵利他行為,但也要辨識「偽犧牲」——例如出於罪咎、操縱或不健康的關係動力。真正的奉獻,是讓愛成為動機,並在心理健康與靈性成長之間取得平衡。

總結來說,利他主義與犧牲奉獻都彰顯了人性中超越自我的一面。利他更像是日常的善舉,而犧牲則是極致的捨己。心理學幫助我們理解行為背後的共情與演化機制,神學則揭示了其最深的根源——基督的愛。最終,這兩個概念提醒我們:人既有限又渴望超越。當我們因心理的驅動去利他,因信仰的召喚去犧牲,我們就更像那位為世人捨己的主。耶穌在《馬太福音》25:40更清楚指出:「我實在告訴你們,這些事你們既作在我這弟兄中一個最小的身上,就是作在我身上了。」這句話將利他與犧牲的意義具體化到生活的每一個細節:當我們對身邊最微小、最容易被忽略的人施予愛與幫助時,這份愛便成為最真實的敬拜與奉獻。心理學研究同樣指出,人類在最簡單的小善舉中也能感受到強烈的滿足與連結感,因為這些小行為激發了大腦的獎賞系統,帶來情緒的正向迴饋。換言之,信仰與心理學在這裡交會——原來天國的價值並不僅在於轟轟烈烈的犧牲,而是在日常細微處流露的愛,這種愛同時滋養了心靈與大腦,使人與神、與人之間更加連結。

後記:

或許,我們不一定被呼召成為烈火中的殉道者,但卻可以在平凡裡,選擇把一杯水遞給口渴的人,把一句安慰的話送到孤單的心裡,把一個擁抱給予那個需要被接納的靈魂。這些看似微小的利他,其實是最深刻的犧牲,因為它們需要我們放下冷漠,選擇愛。當我們這樣做時,就好像聽見一個溫柔的聲音在心裡低語:「你所作的,不單單是為了他人,也是為了我。」

林木人
有一杯涼水嗎?

打敗仗

清晨醒來,第一口呼吸裡已夾帶著異樣。昨夜在床上翻覆不安,像在無形的黑暗裡與自己鏖戰。睡意遲遲不肯降臨,心跳卻急促如鼓,身體仿佛誤以為正要上陣,緊繃、戒備,直到天明。結果,還是敗了。

敗,並不等於徹底潰散,而是被迫停下腳步。身體早已輕聲提醒:「要休息了。」只是我總假裝聽不見,直到如今,不休不行。睜開眼,我坐在床沿,望著衣櫥,腦中仍閃過換衣出門的念頭,但四肢卻無法回應,只能無奈推開今日的計劃,把約定延至未知的時日。

這一敗,是靜默的。腰背的酸痛,像無形的鎧甲壓在骨架上,每一寸肌肉都在炙燒般地抗議;骨頭深處的冷痛,更像一股暗潮,鑽進髓裡,逼得我蜷縮著尋找一點微光。

窗外,陽光已經鋪滿街道,人群湧動,腳步匆忙。他們奔赴各自的戰場,而我,卻只能停駐在此刻,像一名卸甲的敗將,手無寸鐵,任由軀殼低聲細語:「停下吧。」心裡掙扎不已,責任與工作如潮水一樣湧來,怎能輕易退後?可身體卻已明白,這不是怯懦,而是一次智慧的撤退。

或許,打敗仗的滋味,就是這般酸澀又真實。它不是墮落的深淵,而是一種轉身的契機。當我閉上眼,讓思緒如落葉飄零,終於開始順從那聲隱約的呼喚。喝一口熱湯,讓溫暖緩緩滲入血脈;翻開一本舊書,任文字替心靈撫平塵囂。疼痛逐漸退卻,像潮水消散,露出底下平靜的沙灘。

窗外的世界依舊喧囂,而我的內心卻在此刻靜了下來。休息,不是認輸,而是為下一次的啟程積蓄力量。

明日,我或許會再度披甲,腰背不再僵硬,肌肉重新獲得彈性,骨骼亦將堅韌如昔。這一場小小的敗仗,教會我聆聽身體的低語,也提醒我在人生的奔忙裡,偶爾要懂得停下。

因為人生終究是一場場連綿不斷的戰役,勝與敗交織其中。唯有在退卻中懂得養息,在失落裡學會沉澱,才能走得更遠。打敗仗,不是失去,而是另一種獲得——一份清醒的智慧,一份更深的韌性。

而我輕聲告訴自己:別怕偶爾的敗仗,因為真正的強大,不是從未倒下,而是懂得何時停歇,何時再起。就算今天敗了,明天依然可以帶著新的呼吸,新的步伐,重新上路。

林木人
休息為要走更遠的路

寶寶文化

在這個急速變化的時代裡,「寶寶文化」悄悄爬進了成年人的生活。無論是彼此互稱「寶寶」、掛滿卡通吊飾、買玩偶,甚至參加兒童般的活動,這些行為看似可愛天真,但其實背後隱藏著更深的心理與社會脈絡。它不僅是一種情緒上的慰藉,更是一種時代壓力的投射。我在想,這是不是一種退行?是不是在這樣壓得人透不過氣的社會裡,成年人不得不暫時回到童年的懷抱裡尋求一點喘息?

心理學家埃里克森(Erik Erikson)的心理社會發展理論(psychosocial development theory)曾說,成年人的課題是建立親密與生產力。但當壓力過大、身份感模糊的時候,人很容易掉回早期的依戀狀態。這正是「寶寶文化」的核心:退行(regression)。就像佛洛伊德(Sigmund Freud)的防衛機制(defense mechanisms)所說,壓力下我們會退回到童年的模式,以獲取安全感。買個IP玩偶、過個兒童節,這些不單單是消費,而是對那個「內心小孩」(inner child)的撫慰。塞利格曼(Martin Seligman)的積極心理學(positive psychology)或許會說,這是一種積極應對(positive coping),幫助人重建韌性;但如果過度依賴,它很快就會變成逃避主義(escapism)。畢竟,失業的問題不會因為抱著毛公仔就消失,財務壓力也不會因為喊自己「寶寶」而化解。可是在這個996(早9點上班、晚9點下班、一週6天工作的超時文化)、加班無限循環的環境裡,誰又能怪人們選擇這樣暫時的逃避呢?

放大到社會層面,這種文化更像是一面鏡子。普特南(Robert Putnam)的《孤獨保齡》(Bowling Alone)談過「社會資本」(social capital)的流失,社會連結的斷裂讓人越來越孤立。於是,人們在網路裡找補償,主播稱呼觀眾「寶寶」,社交媒體加上可愛濾鏡,這些都是「擬親密」(pseudo-intimacy)的幻象。背後是城市化帶來的原子化(atomization)、疫情帶來的孤獨。再加上消費主義(consumerism)的推波助瀾,成年人「買童年」的行為變成了市場商機,IP玩具市場快速膨脹,資本主義甚至把我們的懷舊都收割成商品。從韋伯(Max Weber)的資本主義精神(spirit of capitalism)來看,這是一種將童真商品化的過程。但想深一點,能買得起「做寶寶」的人,往往有一定的社會階層背景;而那些在底層掙扎的人,連這種「逃避的奢侈」也沒有。於是,「寶寶文化」也成了階級分化的注腳。

這樣的潮流,當然會滲進家庭。鮑文(Murray Bowen)的家庭系統理論(family systems theory)告訴我們,家庭是互相依存的。當成年人把自己「寶寶化」,婚姻裡可能就出現角色錯亂,伴侶關係失衡,甚至家庭責任被延遲。這也和近年結婚率下降、延遲生育的現象互相呼應。當大人不願意「長大」,家庭自然也難以延續。不過換個角度,如果把「寶寶文化」當成一種情感表達,它也能加強依戀(attachment)與親密,讓家庭有更多愛意的流動。鮑比(John Bowlby)的依戀理論(attachment theory)提醒我們,安全的依戀(secure attachment)會帶來凝聚力。但當父母自己還困在「寶寶」狀態,很容易變成「直升機父母」(helicopter parenting),過度保護孩子,反而讓下一代失去了獨立的機會。

在教養下一代上,問題更為尖銳。阿德勒(Alfred Adler)的個體心理學(individual psychology)提醒我們,過度的溺愛會妨礙孩子的責任感。如果父母把孩子永遠當「小寶寶」,孩子的自主性(autonomy)與韌性(resilience)就難以建立,這在香港高壓的教育環境裡尤其明顯。可是,正面來說,「寶寶文化」也可能讓父母更重視情緒教育。德韋克(Carol Dweck)的成長心態(growth mindset)主張,孩子需要在鼓勵中學會挑戰自己。若能善用「寶寶」文化帶來的情感親近,教導孩子表達感受、培養同理心,這也未必是壞事。關鍵在於,怎樣在寵愛與韌性之間找到平衡。孩子需要被擁抱、需要安全依戀,但同樣需要被放手,去學會面對挫折。

最後,我覺得「寶寶文化」是一種時代的集體反應,它提醒我們社會壓力有多沉重,也暴露了心理資源的不足。做回「寶寶」或許能暫時安慰內心,但不是長久之計。真正的解決,需要制度的改善(social reforms)、心理支持的普及(mental health support)。否則,「寶寶文化」就只會成為一個甜美卻無力的牢籠。只有當我們能在愛裡成長,在壓力中找到健康的出口,「寶寶文化」才有可能從逃避轉化成一股推動我們前進的力量。

林木人
成長罷!